《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賞析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創作背景
此詩作于公元761年(唐肅宗上元二年)八月。公元759年(唐肅宗乾元二年)秋天,杜甫棄官到秦州(今甘肅天水),又輾轉經同谷(今甘肅成縣)到了巴陵。公元760年(乾元三年)春天,杜甫求親告友,在成都浣花溪邊蓋起了一座茅屋,總算有了一個棲身之所。不料到了公元761年(上元二年)八月,大風破屋,大雨又接踵而至。當時安史之亂尚未平息,詩人由自身遭遇聯想到戰亂以來的萬方多難,長夜難眠,感慨萬千,寫下了這篇膾炙人口的詩篇。
賞析
此詩載于《全唐詩》卷二百一十九。下面是中國古典文學專家、文藝理論家、陜西師范大學文學研究所所長霍松林教授對此詩的賞析要點。
此詩寫的是自己的數間茅屋,表現的卻是憂國憂民的情感。
這首詩可分為四節。第一節五句,句句押韻,“號”、“茅”、“郊”、“梢”、“坳”五個開口呼的平聲韻腳傳來陣陣風聲。“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起勢迅猛。“風怒號”三字,音響宏大,讀之如聞秋風咆哮。一個“怒”字,把秋風擬人化,從而使下一句不僅富有動作性,面且富有濃烈的感情色彩。詩人好容易蓋了這座茅屋,剛剛定居下來,秋風卻故意同他作對似的,怒吼而來,卷起層層茅草,怎能不使詩人萬分焦急?“茅飛渡江灑江郊”的“飛”字緊承上句的“卷”字,“卷”起的茅草沒有落在屋旁,卻隨風“飛”走,“飛”過江去,然后分散地、雨點似地“灑”在“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很難弄下來;“下者飄轉沉塘坳”,也很難收回。“卷”、“飛”、“渡”、“灑”、“掛罥”、“飄轉”,一個接一個的動態不僅組成一幅幅鮮明的圖畫,而且緊緊地牽動詩人的視線,撥動詩人的心弦。詩人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并沒有抽象地抒情達意,而是寓情意于客觀描寫之中。讀這幾句詩,讀者分明看見一個衣衫單薄、破舊的干瘦老人拄著拐杖,立在屋外,眼巴巴地望著怒吼的秋風把他屋上的茅草一層又一層地卷了起來,吹過江法,稀里嘩啦地灑在江郊的各處;而他對大風破屋的焦灼和怨憤之情,也不能不激起讀者心靈上的共鳴。
第二節五句。這是前一節的發展,也是對前一節的補充。前節寫“灑江郊”的茅草無法收回。還有落在平地上可以收回的,然而卻被“南村群童”抱跑了。“欺我老無力”五字宜著眼。如果詩人不是“老無力”,而是年當壯健有氣力,自然不會受這樣的欺侮。“忍能對面為盜賊”,意謂:竟然忍心在我的眼前做盜賊!這不過是表現了詩人因“老無力”而受欺侮的憤懣心情而已,決不是真的給“群童”加上“盜賊”的罪名,要告到官府里去辦罪。所以,“唇焦口燥呼不得”,也就無可奈何了。用詩人《又呈吳郎》一詩里的話說,這正是“不為困窮寧有此”。詩人如果不是十分困窮,就不會對大風刮走茅草那么心急如焚;“群童”如果不是十分困窮,也不會冒著狂風抱那些并不值錢的茅草。這一切,都是結尾的伏線。“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崇高愿望,正是從“四海困窮”的現實基礎上產生出來的。
“歸來倚杖自嘆息”總收一、二兩節。詩人大約是一聽到北風狂叫,就擔心蓋得不夠結實的茅屋發生危險,因而就拄杖出門,直到風吹屋破,茅草無法收回,這才無可奈何地走回家中。“倚杖”,當然又與“老無力”照應。“自嘆息”中的“自”字,下得很沉痛!詩人如此不幸的遭遇只有自己嘆息,未引起別人的同情和幫助,則世風的澆薄,就意在言外了,因而他“嘆息”的內容,也就十分深廣。當他自己風吹屋破,無處安身,得不到別人的同情和幫助的時候,分明聯想到類似處境的無數窮人。
第三節八句,寫屋破又遭連夜雨的苦況。“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兩句,用飽蘸濃墨的大筆渲染出暗淡愁慘的氛圍,從而烘托出詩人暗淡愁慘的心境,而密集的雨點即將從漠漠的秋空灑向地面,已在預料之中。“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兩句,沒有窮困生活體驗的作者是寫不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不僅是寫布被又舊又破,而是為下文寫屋破漏雨蓄勢。成都的八月,天氣并不“冷”,正由于“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所以才感到冷。“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兩句,一縱一收。一縱,從眼前的處境擴展到安史之亂以來的種種痛苦經歷,從風雨飄搖中的茅屋擴展到戰亂頻仍、殘破不堪的國家;一收,又回到“長夜沾濕”的現實。憂國憂民,加上“長夜沾濕”,難以入睡。“何由徹”和前面的“未斷絕”照應,表現了詩人既盼雨停,又盼天亮的迫切心情。而這種心情,又是屋破漏雨、布衾似鐵的艱苦處境激發出來的。于是由個人的艱苦處境聯想到其他人的類似處境,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過渡到全詩的結尾。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前后用七字句,中間用九字句,句句蟬聯而下,而表現闊大境界和愉快情感的詞兒如“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歡顏”、“安如山”等等,又聲音宏亮,從而構成了鏗鏘有力的節奏和奔騰前進的氣勢,恰切地表現了詩人從“床頭屋漏無干處”、“長夜沾濕何由徹”的痛苦生活體驗中迸發出來的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這種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詠歌之不足,故嗟嘆之,“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詩人的博大胸襟和崇高理想,至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別林斯基曾說:“任何一個詩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寫他自己而顯得偉大,不論是描寫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寫他本身的幸福。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這首詩里描寫了他本身的痛苦,但當讀者讀完最后一節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單純地描寫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過描寫他本身的痛苦來表現“天下寒士”的痛苦,來表現社會的苦難、時代的苦難。在狂風猛雨無情襲擊的秋夜,詩人腦海里翻騰的不僅是“吾廬獨破”,而且是“天下寒士”的茅屋俱破。杜甫這種熾熱的憂國憂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變革黑暗現實的崇高理想,千百年來一直激動讀者的心靈,并發生過積極的作用。